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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139:九小的走红

时间:2021-09-16 04:31:07 来源:中工网-工人日报 发布者:DN032

  【特稿139】

  原标题:九小的走红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苏墨

这个暑假前夕,姜晗素每天都要腾出一段时间,处理公众号“守望九小”后台里不断累积的留言和咨询。

7月15日,辽宁省沈阳市浑南区第九小学将开展暑期学生托管服务的消息在“守望九小”上公布。因为托管服务同时面向校内外适龄学生开放,这条推送“炸”出了不少长期“围观”九小的家长。姜晗素数了数,消息发布后第一天就有30多位北京、上海、大连等外省市的家长给孩子提交了报名信息。

成立于2017年的九小,是一所很年轻的公立学校。无论是办学历史还是师资力量,它看起来都不足以吸引一线城市家长不远千里“送娃上门”。

九小的魅力,在于自创办之日起就实践的“灵动教育”主张。算上延时服务,学生每天可在校近12个小时,其中仅唱歌和体育锻炼就占去4小时;除了语文、数学、英语这样的国本课程,骑独轮车、下国际象棋、攀岩、柔道甚至连玩四巧板、汉诺塔都是校本课程,并且全部纳入学生综合素质评测体系。

4年间,曾因处处“标新立异”而饱受家长质疑的九小已是沈阳市课程改革先进校,并在全国教育圈子里走红。不过,对于外界给自己的“教改先锋”称号,从事了20多年脑科学和教育理论研究、此前学校管理经验为零的校长侯明飞并不认同,“我们只是老老实实地把义务教育阶段相关政策落实。而且在九小,大多数孩子不仅不怕应试,还喜欢考试、擅于考试”。

7月下旬,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显然,不管是微观到一所小学,还是宏观到国家教育政策层面,都在试着回答这样一个存在多年的问题:

在拥有快乐童年的同时,孩子们能否获得身体、大脑和心灵的全面发展?

独轮车成了必修课

负责“守望九小”日常运营的姜晗素是九小的第一届学生家长。

近年来,沈阳市大力开发浑南区,当地住进了不少新市民,但区内教育资源还没能完全实现配套。2017年九小建成招生,姜晗素和周边的居民都挺高兴,“虽然不是名校,也没有名师,好歹孩子能就近上学了”。

可还没等正式开学,在后来被称为“蒙正课堂”的全校家长会上,矛盾就出现了。侯明飞要求孩子入学后首先学习骑独轮车,家长们集体反对。“首先,这玩意儿大人都不会;其次,就算孩子骑会了,能有什么用?”有人为此当场跟校长拍了桌子,“我是送孩子念书的,不是来学杂技的”。

好说歹说,侯明飞为独轮车争取到了半个月时间。没想到,只用了不到10天,大部分孩子就很少掉车了;又过了5天,已经有人能够倒骑和摇车。根据侯明飞的说法,骑独轮车是促进小脑功能完善与发展的高水平中线交叉运动,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当学生在运动中习得了专注的能力,就能自然地将其向学习中迁移。

专业的理论说法或许并不能让家长信服,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可以。骑了一阵子独轮车,很多刚上学时10分钟都坐不住的“小豆包”,竟然能老老实实从头到尾上完一节课了。

开校第一役,侯明飞得胜。这除了使骑独轮车成为此后每位就读九小学生的必修课,也让此前疑虑重重的家长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转变态度,想要试着弄懂侯明飞的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灵丹妙药”。

不过,“蒙正课堂”的争论声并没有因此减弱。四巧板、国际象棋、攀岩……每一门“不务正业”的校本课程一经推出,都会备受争议。“当了家长,就要被迫变得现实。”回忆起4年前亲历的一次次理念碰撞,姜晗素很明白家长的心结,“减负的口号喊了这么多年,有几个学校和家庭敢真减?人家不减,我们在这儿瞎玩儿,孩子不就输了一大截吗?”

第一次走进九小的人,很少有不觉得晕头转向的。这所学校没有上下课铃声,课间休息只有3分钟,但课堂上学生可以随时举手离开;课程表里,英语课和编程课一起上、数学课和心智多米诺课一起上、音乐课和四巧板课一起上;每个班每天都有体育课和音乐课;下午3点以后,汉字游戏、乐器、折纸、柔道等40多门校本课被统称为脑动力课程。九小提供课后延时服务,家长可以自愿选择让孩子一直“玩”到7点半再离校。

九小的孩子们在骑独轮车。

鼓励“不乖”

“3天后有几位俄罗斯客人来,能不能安排孩子们演唱一首俄文歌曲?”四年级教师办公室里,侯明飞又来向卢美慧“求助”了。

随着九小走红,慕名来参观或调研的人与日俱增,侯明飞多了意外的“烦恼”——来的都是客,不让学生露两手,好像总不是待客之道。

“没问题。”卢美慧满口答应。两天后侯明飞再问,得到的答复是“不着急,还没开始学”。

像是使用了某种魔法,演出当天,学生们一口气用中英俄三语演唱了《雪绒花》。听罢,俄罗斯客人问侯明飞,学校是不是有俄语老师,孩子们是不是已经学了很长时间俄语。

实际上,这个由3个班临时凑成的合唱团只在前一天花不到一个小时跟着原声学了几遍。

在四年级学生的“会唱”清单上,有400多首意大利、德国、塞尔维亚等多国语言以及中国方言、少数民族语言歌曲。学会一首新歌平均用时3个小时——有当地媒体不信邪,挑了一首意大利语歌曲,架上摄像机全程跟拍,结果设备还没完全调试好,孩子们已经学会了。

九小没有英语之外的外语教师,学生的多语言能力都是从入学起每天至少1小时的唱歌课程中获得的。侯明飞称这是“磨”耳朵,“儿童天生有学语言的优势,顶多两三年,就能从开不了口到‘瞎唱’再到一听就会,这也为他们多语言学习打下了基础”。

话虽如此,听一年级的孩子唱歌,却堪称是一种折磨。唱整齐是不可能的,有人自我陶醉手舞足蹈,有人跑调,有人喊得比唱得大声,有人只张嘴不发声,有人干脆站在队伍里发呆。

在最前排,老师不打断、不纠正、不翻译,只管一遍遍播放音乐带头领唱。事实上,很多时候连老师也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

类似“过于无为而治”的事情还有很多。上课时学生讲得比老师多,教学楼的墙壁允许涂鸦,楼道里随时可能撞见奔跑打闹的学生,人手一台的独轮车散落在学校各处。“车子坏了、丢了我们都不管,孩子要自己想办法。”卢美慧说。

就连学校附近一家书店的老板也能准确区分九小和其他小学的学生,“他们又黑又壮,无论冬夏都满头是汗”。

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然而在九小,“淘气”才是正道。三年级学生皓皓刚入学时,不喧哗不吵闹,凡事听指挥,语文数学都提前学了一大截。因此当侯明飞说皓皓的最大问题是“太乖”时,他的奶奶王大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小在各种约束下成长,皓皓的入学测试显示,他双眼近视、肺活量不达标,专注力和记忆力都有欠缺。最麻烦的是,但凡遇到困难,皓皓就会本能地选择退缩,而不是尝试挑战。

在侯明飞的理论中,成人的规矩往往与儿童成长的规律相违背。在九小“玩”了几年后,皓皓各方面能力都得到了提升。

每年9月开学,侯明飞和值班老师会每天早上在校门口向学生鞠躬问好。不出半个月,新入学的孩子就养成了同样的习惯。平时在校园里,无论玩得多疯,只要遇到老师或客人,孩子们都会停下来主动打招呼。如果来访者跟他们攀谈几句,就一定会有学生抢着要带路或介绍学校的各种“秘密”。

无声的浸润也发生在学生之间。随着年龄增长,四年级以上的学生普遍有了自律和规则意识。三餐时间,高年级生会有板有眼地指导低年级的孩子洗手、打饭、送回餐盘。不用老师花功夫,好习惯就一届一届地传了下去。

侯明飞和孩子们在一起。

考得越好,玩得越嗨

6月下旬的一天,九小农贸大集开市了。学生们花3个多月时间在教学楼顶层立体种植园种出的茄子、西红柿、青葱等蔬菜,是大集里主要的交易商品。

为了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孩子们做足了准备。零钱和收款码是必备的,嫌学校提供的包装袋要花钱,不少“小菜农”自备了各种塑料袋和纸口袋,并在口袋外侧画上彩色图案——他们觉得这样能卖出好价钱。也有的孩子未雨绸缪,提前做好了降价牌:买二送一。

除了老师和家长,热闹的大集还引来了周边的居民。学生们认真做生意,叔叔阿姨们也是砍价高手。“青葱一元卖不卖?”有的孩子坚决说不,有的孩子拿不定主意。“我卖!”一位小朋友赔钱卖出自己的第一盒菜。他说,先开张,才能赚钱。

卖菜不易,种菜也挺难。九小的劳育课程很丰富,种植、木工、烘焙、养鱼养兔子……可这些课程不是想上就能上,要靠学生用成长积分来兑换。“我的菜地,就是用了千分考的5000个积分换来的。”四年级学生天天一边整理摊位上的蔬菜一边说。

千分考,正式名称叫“综合素质评测”,是九小特有的考试机制。纳入评测的项目既有语文、数学等国本课程,也有折纸、跳绳、独轮车甚至鬼步舞等校本课程。校本课程难度不设限,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发起挑战。这样的评测每月一次,每个孩子都有几千分,“千分考”的名字由此而来。

很多人问侯明飞,孩子们天天玩得不亦乐乎,会不会降低应试能力?“其实我们不单学习,还大学特学;不单考试,还大考特考。”

除了分数,综合素质评测报告单里还有针对每个学生的图形系统、结构系统、符号系统、概念系统等各种能力的评价。“以前家长拿到成绩单,只看得出孩子哪门课分数高哪门课分数低,现在就能知道是哪方面发展不足造成弱项。”姜晗素说。

无论是哪里出了问题,九小的解决方案都是一个字:玩。“数学不好让钻洞,英语不好让唱歌。”两个孩子都在九小就读的家长张凯坦言,直到现在也看不懂学校的教学方法,“可孩子成绩跟其他学校的同龄人比还真不赖。”说这话时,张凯正在学校帮忙立一些高低不一的树桩,“校长说这对孩子以后学几何有帮助”。

在九小,有学生千分考拿下5800多分,一年级的孩子就可以3小时连续答完17张卷子。开校4年,九小学生近视率仅为14%,学业统考回回都在优秀行列。时间长了,对校本课的质疑声越来越小,“奇怪归奇怪,孩子轻松,我也不焦虑,挺好。”张凯说。

除了千分考,学生们参加活动、挑战各种项目等都可以获得成长积分,积分换来上劳育课程的机会,劳动实践的成果又可以换得新的积分选修更多课程……环环相扣的设计,每一环都吸引孩子们向前奔跑,每一环都能带给他们自信心和获得感。

烘焙戚风蛋糕太简单,他们要挑战玛芬蛋糕和梦龙卷;种植普通蔬菜过时了,他们开始研究经济作物;怎样照顾刚出生的兔宝宝让它们顺利成长,每个人都能找出有依据的方法。

“小麻烦”也由此产生。学校规定假期在家洗碗、扫地每天可以各得5个积分,于是不少家庭的洗碗机和扫地机器人被闲置了。有学生想到了“歪门邪道”,比如独轮车高手在原地摆车项目上能做到一直不掉车,原则上可以无限加分。后来,学校不得不修改规则堵住漏洞。

“孩子们太强了。”暑假前,九小老师又开始制定新版的积分细则。“简单了没挑战,太难又怕伤害他们的积极性。”一边说着,“背诵《道德经》全文”赫然被写在了文档里。

“这个分数高,可能开学后好多人都能背。”老师有些无奈:积分“通货膨胀”严重,学校的菜地快不够分了。

在九小,益智游戏汉诺塔是40多门校本课中的一项。

校长,我要挑战你

午休时间,3年级7班的毕灼睿、曹旭“组团”到校长办公室,他们要跟侯明飞下国际象棋。

有挑战就有奖惩。侯明飞规定,学生如果赢了,可以从他那里得到零花钱。“他们棋艺进步飞快,我的钱包快瘪了。”

通过猜拳,毕灼睿代表二人组出战。九小的国际象棋每个棋子有六七十厘米高,需要双手抱起挪动。校长聚精会神,毕灼睿绞尽脑汁。一旁的同学忍不住出主意,马上被警告“观棋不语”。

不到10分钟,毕灼睿输了,心服口服地接受了校长高高扬起轻轻放下的戒尺——打一下手心,是学生输棋的惩罚。

另一边,1年级7班的庄沐昕要挑战“校长奖”——横渡31根爬绳。当天下了雨绳索湿滑,6岁的小伙子却丝毫不受影响,一次性成功。侯明飞答应下周一升旗仪式时给他颁奖——一件印有校标的T恤。

学生可以挑战老师,老师也可以挑战学生。三年级年级长张雯说,有小朋友在折纸课上20分钟可以折出47种花样,“可我怎么琢磨,也只能折出20多种”。她还说,到现在为止,全校只有两个老师会骑独轮车。

在挑战无处不在的九小,做老师也是一种挑战。学校在校学生1600多位,教师只有69名,每个老师都要身兼数职。现在,教数学出身的张雯还是国际象棋、折纸、体育、音乐老师。她说,自己名字后的斜杠可能会继续增加,“说不定一觉醒来,学校又上新课程了”。

九小规定,同一年级每个班的班主任和任课教师一个月一轮换,谁也没有固定的学生,全年级孩子又都是自己的学生。学校鼓励多劳多得,老师可以同时兼任3个班班主任、上多门课程,也可以提供课后延时服务以获得收入。

每天从早忙到晚,还要不断切换角色。九小的老师身体很累,但他们却普遍觉得心里挺轻松。“因为相比于等着被教,孩子们更愿意自己摸索。”张雯说,在国际象棋三步杀课堂上,三年级的学生总是争着抢着说自己的解题思路,“很多方法根本没有出现在我的备课本里”。

有赢的渴望,就要有输的准备。

不久前,沈阳市组织中小学足球联赛。九小之前没有足球队,可一听有比赛,孩子们都坚决表示要参加。他们用3天的课后时间学习了规则,分配了每个人的位置。第一场比赛结果:0:8。

大比分落败没让队员们泄气。他们又开会制定了新战术:人盯人、拼体力。“还跟我保证,再踢几场准能赢。”侯明飞笑着说。

侯明飞心里有底,经过每天数小时、各种项目的体育锻炼,这群孩子无论在体力还是脑力上都有良好的基础。“更重要的是,他们内心强大又有韧性,能直面困难、勇敢向前。”

果然,随着联赛继续,0:3、0:1、1:1、3:2,九小足球队终于迎来了胜利。

孩子们在教学楼顶的立体种植园当“小菜农”。

这是一台造梦机

得知九小暑期托管服务对外开放的消息后,上海的家长丁蓉在一天之内完成了报名、订机票、租房等事项。

丁蓉办了一所私立学校,因为工作原因知道九小后,2019年的暑假,她联合十多位上海家长送孩子到沈阳进行了大脑动力课程短期集训。“短短一个月,小朋友回家后扑面而来的活力,让我惊喜万分。”丁蓉形容,孩子眼里的光,肉眼可见地亮了不少。

办学4年,围绕九小的争议声依然存在,但也有越来越多的家长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有“不一样”的成长经历。甚至有的家长还因此改变了人生轨迹。

为了让孩子在九小上学,在苏州生活了十多年的邓秀媛4年前搬回了沈阳。刚开始,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一次家长会,邓秀媛带去了自制的小点心,没想到受到同班家长好评,还一致推荐她给孩子上烘焙课。为此,邓秀媛专门找到国内知名的糕点大师学习,在上好课的同时,自己也渐渐成了一名专业的烘焙师。

现在,邓秀媛在沈阳经营着一家生意不错的糕点店,“我的进步,是鼓励孩子进步的最好方法”。

暑托班开始没几天,九小的造雪机临时成了洒水机,让孩子在炎炎夏日享受玩水的快乐。不过,这已不是这台机器第一次给学生带来惊喜。

去年底的一天,天气晴冷。晚上放学后,九小的老师和家长悄悄聚在操场,打开造雪机连夜给孩子们造出了一座有各种障碍和机关的“雪山”。在东北的冬天,学生扫雪常见,特意造雪来玩却很少听说。

第二天,学校变成了战场。学生、家长、老师全体参与。除了给孩子准备玩雪的装备,有家长还贡献了做大雪团的“祖传秘方”增加战斗激烈度,“这是我的童年梦想,没想到跟孩子一起实现了”。

那一天,侯明飞也玩嗨了。有人跟他说,造雪机是台造梦机。他笑了,看着身边上天入地的大人和孩子,眼里却慢慢浮出了泪水。

绘图:赵春青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皓皓、天天为化名。本版照片均由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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